【原文】
六弟、九弟左右:
来书信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,计共发信七八次。兄到京后,家人仅检出二次,一系五月二十二日发,一系十月十六发,其余皆不见。远信难达,往往似此。
腊月信有“糊涂”字样,亦情之不能禁者。盖望眼欲穿之时,疑信杂生,怨怒交至。惟骨肉之情愈挚,则望之愈殷;望之愈殷,则责之愈切。度日如年,居室中圜墙,望好音如万金之获,闻谣言如风声鹤唳,又加以堂上之悬思,重以严寒之逼人,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(lì) 【詈:骂。】 者,情之至也。然为兄者观此二字,则虽曲谅其情,亦不能不责之。非责其情,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,何芥蒂之有哉!
至于回京时有折弁南还,则兄实不知。当到家之际,门几如市,诸务繁剧,吾弟可想而知。兄意谓家中接榜后所发一信,则万事可以放心矣,岂尚有悬挂者哉?来书辨论详明,兄今不复辨。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,而赤成不啻目见,本无纤毫之疑,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?以后来信,万万不必提起可也。
所寄银两,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。来书云:“非有未经审量之处,即似稍有近名之心。”此二语推勘入微,兄不能不内省者也。又云:“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,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,而姑为是言?”斯二语者,毋亦拟阿兄不伦乎?兄虽不肖,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!所以为此者,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有一援手之人,而其余则牵连而及。
兄己亥年至外家,见大舅陶穴而居,种菜而食,为恻然者久之。通十舅送我,谓曰:“外甥做外官,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。”南五舅送至长沙,握手曰:“明年送外甥妇来京。”余曰:“京城苦,舅勿来。”舅曰:“然。然吾终寻汝任所也。”言已泣下。兄念母舅皆已年高,饥寒之况可想,而十舅且死矣,及今不一援手,则大舅、五舅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?十舅虽死,兄竟犹当恤其妻子,且从俗为之延僧,如所谓道场者,以慰逝者之魂,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。我弟我弟,以为可乎?
兰姊、蕙妹家运皆舛,兄好为识微之妄谈,兰姊犹可支撑,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荐活矣。同胞之爱,纵彼无觖望 【觖望:奢望。】 ,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?
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,其家之苦况,又有非吾家可比者,故其母丧,不能稍降厥礼。岳母送余时,亦涕泣而道。兄赠之独丰,则犹询世俗之见也。
楚善叔为债主逼迫,入地无门,二伯母尝为余泣言之。又泣告子植曰:“八儿夜来泪注,地湿围径五尺也。”而田货于我家,价既不昂,事又多磨。尝贻书于我,备陈吞声饮泣之状,此子植所亲所见,兄弟常欷歔久之。
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,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。知其窘迫难堪之时,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。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,贤弟谅其景况,岂易办八千者乎?以为喜极,固可感也;以为钓饵,则亦可怜也。任尊叔见我得官,其欢喜出于至诚,亦可思也。
竟希公一项,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,渠两房颇不悦。祖父曰:“待藩孙得官,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。”此语言之已熟,待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识耳。同为竟希公之嗣,而菀枯 【菀枯:荣枯。】 悬殊若此,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,而移其枯于我房,则无论六百,即六两亦安可得耶?
六弟、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,槁饿 【槁饿:饥饿。】 无策。我家不拯之,则熟拯之者?我家少八两,未必遽为债户逼取,渠得八两,则举室回春。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。
彭王姑待我甚厚,晚年家贫,见我辄泣。兹王姑已殁,故赠宜仁王姑丈,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。腾七则姑之子,与我同孩提长养。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。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。陈本七、邓升六二先生,则因觉庵师而牵连及之者也。其余馈赠之人,非实有不忍于心者,则皆因人而及。非敢有意讨好,沽名钓誉,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,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?
诸弟生我十年以后,见诸戚族家皆穷,而我家尚好,以为本分如此耳。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同盛者也。兄悉见其盛时气象,而今日零落如此,则大难为情矣。凡盛衰在气象。气象盛,则虽饥亦乐,气象衰,则虽饱亦忧。今我家方全盛之时,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,不足比数。设以贤弟处楚善、宽五之地,或处葛、熊二家之地,贤弟能一日以安乎?凡遇之丰啬顺舛,有数存焉,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。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,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、宽五之境。君子之处顺境,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,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;君子之处啬境,亦兢兢焉觉天之厚于我,非果厚也,以为较之尤啬者,而我固已厚矣。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,此之谓也。
来书有“区区千金”四字,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?兄尝观《易》之道,察盈虚消息之理,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。日中则昃,月盈则亏,天有孤虚,地阙东南,未有常全而不缺者。剥也者,复之几也,君子以为可喜也。夬也者,姤 【姤:善,美好。】 之渐也,君子以为可危也。是故既吉矣,则由吝以趋于凶;既凶矣,则由悔以趋于吉。君子但知有悔耳。悔者,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。小人则时时求全,全者既得,而吝与凶随之矣。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,天道屈伸之故,岂若是不公乎?今吾家椿萱重庆,兄弟无故,京师无比美者,亦可谓至万全者矣。故兄但求缺陷,名所居曰“求阙斋”,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,此则区区之至愿也。家中旧债不能悉清,堂上衣服不能多办,诸弟所需不能一给,亦求缺陷之义也。内人不明此意,时时欲置办衣物,兄亦时时教之。今幸未全备,待其全时,则吝与凶随之矣,此最可畏者也。贤弟夫媳诉怨于房闼之间,此是缺陷。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,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。吾弟聪明绝人,将来见道有得,必且韪余之言也。
至于家中欠债,则兄实有不尽知者。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,中云:“年事一切,银钱敷用有余,上年所借头息钱,均已完清。家中极为顺遂,故不窘迫。”父亲所言如此,兄亦不甚了了,不知所完究系何项?未完尚有何项?兄所知者,仅江孝八外祖百两、朱岚暄五十两而已。其余如耒阳本家之账,则兄由京寄还,不与家中相干。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,尚不知作何还法?正拟此次禀问祖父。此外账目,兄实不知。下次信来,务望详开一单,使兄得渐次筹画。如弟所云:“家中欠债于余金,若兄早知之,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。”如今信在已阅三月,馈赠族戚之语,不知乡党已传播否?若已传播而实不至,则祖父受吝啬之名,我加一信,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 【诮:责备。】 ,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。兹特呈堂上一禀,依九弟之言书之,谓朱啸山、曾受恬处二百落空,非初意所料。其馈赠之项,听祖父、叔父裁夺,或以二百为赠,每人减半亦可;或家中十分窘迫,即不赠亦可。戚族来者,家中即以此信示之,庶不悖于过则归已之义。贤弟观之,以为何如也?
若祖父、叔父以前信为是,慨然赠之,则此禀不必付归,兄另有安信付去,恐堂上慷慨持赠,反因接吾书而尼沮。凡仁心之发,必一鼓作气,尽吾力之所能为,稍有转念,则疑心生,私心亦生。疑心生则计较多,而出纳吝矣;私心生则好恶偏,而轻重乖矣。使家中慷慨乐与,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。使堂上无转念,则此举也阿兄发之,堂上成之,无论其为是为非,诸弟置之不论可耳。向使去年得云、贵、广西等省苦差,并无一钱寄家,家中亦不能责我也。
九弟来书,楷法佳妙,余爱之不忍释手。起笔收笔皆藏锋,无一笔撒手乱丢,所谓有往皆复也。想与陈季牧讲究,彼此各有心得,可喜可喜。然吾所教尔者,尚有二事焉:一日换笔,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,如绳索然,第一股在上,一换则第二股在上,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。笔尖之着纸者,仅少许耳。此少许者,吾当作四方铁笔用。起处东方在左,西方向右,一换则东方向右矣。笔尖无所谓方也,我心常觉其方,一换而东,再换而北,三换而西,则笔尖四面有锋,不仅一面相向矣。二曰结字有法,结字之法无究,但求胸中有成竹耳。
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,九弟文笔婉而达,将来皆必有成。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?万不可徒看考墨卷,汩没性灵。每日习字不必多,作百字可耳。读背诵之书不必多,十页可耳。看涉猎之书不必多,亦十页可耳。但一部未完,不可换他部,此万万不易之理。阿兄数千里外教尔,仅此一语耳。
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,极所钦仰,惜不能会面畅谈。
余近来读书无所得,酬应之繁,日不暇给,实实可厌。惟古文各体诗,自觉有进境,将来此事当有成就。恨当世无韩愈、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。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、古文,无论是否,且试拈笔为之,及今不作,将来年长,愈怕丑而不为矣。每月六课,不必其定作诗文也。古文、诗、赋、四六无所不作,行之有常,将来百川分流,同归于海,则通一艺即通众艺,通于艺即通于道,初不分而二之也。此论虽太高,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,使知大本大原,则心有定向,而不至于摇摇无着。虽当其应试这时,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;即其用力举业之时,亦于正业不相妨碍。诸弟试静心领略,亦可徐会悟也。
外附录《五箴》一首、《养身要言》一纸、《求缺斋课程》一纸,诗文不暇录,惟谅之。兄国藩手草。
【翻译】
六弟、九弟左右:
来信说自去年五月到十二月,共计发信七八封。兄长到京城后,家里只检出两封,一是一月二十日所发,一是十月十六日所发,其余都没有看见。远程的信件难以到达,往往是这个样子。
十二月信里有“糊涂”字样,也是情不自禁而发的。因望眼欲穿时,怀疑和信赖交错产生,既怨恨又生气。因为骨肉之情越真挚,盼望的心情就越殷切;盼望的心情越殷切,责备的言词就越尖锐。过一天好比过一年,待在家里,望信好比得到一万两银子,听到谣言好比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又加上堂上大人的思念,更似严寒逼人,所以不能不发出怨言骂你们,感情达到极点了。然而,为兄长的看到这两个字,虽说可以理解和原谅,但也不能不责备你们。不是责备你们的情感,是责备你们字句的不检点,这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情呢?
至于回信时就有邮差回湖南,那是兄长实在不知道。邮差到家的时候,我那里门庭若市,事情繁杂,弟弟们可想而知。我的意思家里接榜后所发的人,万事可放心,哪里还会有悬念?来信辩论详细明白,兄长现在不再辩。因彼此之间的心情虽隔万里,而赤诚好像眼见,没有丝毫的疑虑,何必为了两个字多费口舌?以后来信,万万不要再提了。
所寄银两,以四百两作为送赠亲戚族人之用。来信说:“不是有没有经过审慎考虑的地方,也似乎有好名的心理。”这两句话,推敲过细,兄长不能不自己反省自己。信中又说:“所谓穷困,得我而为之,还是考虑家里一定不做这慷慨之举,才这么说的。”这两句,不也把阿兄看成不伦不类的人了?兄长虽然说不肖,何至于奸猾、卑鄙到这种地步?之所以这么考虑,是因亲族中绝不可没有一个人援之以手,其余的牵连一起。
兄长己亥年到外婆家,看见大舅住在山洞里,种菜为生计,心里久久感到难过。通十舅送我时说:“外甥在外做官,舅舅去作伙夫。”南五舅送我到长沙,握着我的手说:“明年送外甥媳妇来京。”我说:“京城很苦,舅舅不要来。”舅舅说:“好,但我还是会来找你的住所的。”说完流下眼泪。兄长挂念母舅都已年高,饥寒的情况可以想见,而十舅已经去世了,现在不去援助他们,那大舅、五舅又能够沾我们的光吗?十舅死了,兄长意思应当抚恤他的妻子,还要从世俗习惯帮她请和尚,为十舅做道场,以安慰死者的灵魂,尽我们的心意。弟弟以为可以吗?
兰姐、蕙妹,家运都败落,兄长喜欢谈点妄说,说兰姐还可支撑下去,而蕙妹再过几年便困苦得过不下去。同胞姐妹,即使她没有奢望,我们能不把她看成一家人吗?
欧阳沧溟先生旧债很多,他家的困苦,不是与我家可以比拟的,所以他母亲过世,不能稍微办得隆重一点而缺了礼数。岳母送我时,也一边哭一边说这些苦情。兄长送她的特别丰厚,也是世俗的人情世故罢了。
楚善叔为债主逼债,入地无门,二伯祖母常对我哭诉。又哭对子植说:“八儿晚上哭得眼泪汪汪,地上湿了一大片。”而田又买给你家,价钱不贵,事又多磨。常写信给国藩,诉说他吞声饮泣的惨况,这是子植亲眼看见的,我们兄弟曾相对痛哭。
丹阁叔与宝田表叔过去与我同学十年,哪料到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相距这么远。知道他们在窘迫难堪的时候,一定会流泪痛恨自己的命运太差了。丹阁戊戌年,曾经用八千钱祝贺我,贤弟估量他的光景,办八千钱是容易的事吗?是因他高兴了,真是感人啊;如果是当做钓鱼的饵,那也很可怜的。任尊叔看见我得了官,欢喜出自内心,也是不能忘记的。
竟希公款项,当甲午年,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,他两房很不高兴。祖父说:“等国藩孙儿当了官,第一件事是还竟希公款。”这话已讲了很久了,只是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讥罢了。同是竟希公的后人,而荣、枯悬殊如此,假设老天爷有一天把荣福转移到也到他那两房,那不要说六百两,就是六两也哪能得到?
六弟、九弟的岳家都是寡妇孤儿,处于饥饿而束手无策。我家不去救济,谁去救济?我家少八两,不一定就受债主逼迫,他得八两,则全家回春。贤弟试着设身处地想想,便知道这好比是救人于水火啊。
彭王姑对我很宽厚,晚年家贫,一看见我就哭。现在姑已经死了,所以送宜仁王姑丈,也是不忍因王姑死了不念情的缘故。腾七是姑的儿子,与我一起长大。长期赡养各舅祖,那么把对祖母的爱来对待他。彭舅曾祖,那么就把对祖父的爱来对待他。陈本七、邓升六二先生,是因为觉庵老师的关系。其余要送赠的人,不是确实不忍心看着贫困的,是因为一些人事关系牵边的人。不敢有意去讨好,沽名钧誉,又哪里胆敢用自己的豪爽好施,来对比祖父的坚啬,做这种奸猾卑鄙的行径呢?
弟弟们比我迟生十年,看见这些亲族都穷,而我家好过,以为这是本来如此。而不知道开始的时候,都是和我家一样兴旺的家庭。兄长看见他们盛的时候,而不知道零落得这样,很是难过。凡属盛与衰者在气象。气象盛,虽然饥贫也和乐,气象衰,虽然温饮也堪忧。现在我家正在全盛时期,而贤弟以为这几百两银子太少,不足以答情。假设贤弟处在楚善、宽五的境地,或者处在葛、熊两家的地位,贤弟能有一天安心吗?凡属人的遭遇的丰盛顺遂还是枯败多灾,有天意在,虽说是圣人也不能自作主张。老天爷既然可以使我今天处于丰厚的境遇,也可以使我明天处于宝善、宽五的境地。君子处于顺境的时候,战战兢兢,觉得老天对自己太宽厚了,我应该把自己多余的,去弥补别人的不足;君子处于逆境,也战战兢兢,觉得得老天对我不是真厚,但比那些还要坏的人,还算可以了,古人所说的看境遇不如自己的,这就是这个说法。
来信有“区区千金”四字,难道你们不知道老天已对我们兄弟过于宽厚了吗?兄长常常研究《易经》的道理,观察盈虚消息的道理,从而懂得人不可以没有缺陷。太阳当顶了便会西下,月亮圆了便会阴缺,天有孤虚的地方,地有东南的缺口,没有十全而不缺的。生物剥落,正是苏复的开始,君子看到了由枯而荣的气象感到可喜。夬,是逐渐走向完善之象,而君子以为是危险的。所以说,吉祥之象,由吝啬逐渐走向凶;凶象显露,则因悔又可化凶为吉。君子只知道悔字。悔,是地缺而不悔,不敢求全。小人则时刻求全,全字既然获得,而吝啬与凶光之俱来。大多数经常缺,而一个人全,是天道有屈有伸的缘故,哪能是不公平呢?现在我家父母处在喜庆之中,兄弟没有什么事故,在京城没有人可比美的,也可说是万分完美了。所以兄长只去研究缺陷,把我住的房子取名叫“求阙斋”,是因为缺陷于其他事情而求全于堂上大人,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。家里旧债不能全部还清,堂上大人的衣服不能多办,弟弟所需不能全给,都是这个求缺的道理。内人不明白这个道理,时刻要添置衣物,兄长也时刻教导。如今幸好没有全备,等到全备的时候,那吝与凶便随之而来,这是最可怕的。贤弟夫妇在家里诉说怨恨,这是缺陷。弟弟应当想到弥补这个缺陷,但不可以满足一切的要求,因为如果尽量满足,便是求全之渐。弟弟聪明过人,将来悟出此中道理,一定理解我的这番话的。
至于家中欠账,兄长实在不完全知道。去年二月十六日,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,信中说:“一切年用,银钱敷用有余,上年所借头息钱,都已还清。家里很顺遂并不窘迫。”父亲这么说,兄长也是很了解,不知还的究竟是哪一种?没有还的又是哪一项?兄长知道的,只江孝八外祖一百两,朱岚暄五十两罢了。其余如阳本家的账,则兄长由京寄还,不与家里相干。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,还不知如何还清?正准备这次请示祖父。此外账目,兄长实在不清楚。下次来信,务请详细开列一个单子,使兄长慢慢筹划。如弟弟所说:“家里欠债千金,如兄已知道,就不会拿四百赠送别人。”如今信已去了三个月,馈赠亲戚的消息,不知传出去了没有?如已经传播出去,而实际又没有做到,那祖父便背了吝啬的名声,我加一封信,也难免二三其德的责备,这是兄长读完弟弟来信后,感到犹豫不决,没有计策的地方。现在特地呈堂上大人一封禀告信,依了九弟的意思写的,说朱啸山、曾受恬两处的二百两银子落空,不是始料所及。送赠的项目,听祖父、叔父裁决定夺,或者拿二百两出来送人,每个人家都减半也可以;或者家里十分困难,不送也可以。亲戚族人来了,把这封信给他们看,也许可以不违背“过则为己”的意思。贤弟看了,以为如何?
如果祖父、叔父以前信为对的,慨然送礼,那这封信不必寄回,兄长另外有信寄去,恐怕堂上坚持要慷慨送礼,反而因为接了我的这封信而产生迟疑。凡属仁义的心产生,一定要一鼓作气,尽我的力量去作,稍微有点转念,那疑心重产生,私心杂念也产生。这样计较多了,吝啬之心便产生了;私心一产生,那么好、恶发生偏差,轻重也失衡了。假如家里慷慨乐施,那请千万谨慎,不要因为我的信而让堂上大人转念。要使堂上大人不转念,那这个举措由我发起,由堂上大人成全,不管是对是错,弟弟们可不去管它。假设去年我得的是云南、贵州、广西等省的苦差,没有一分钱寄回家,家里也不能费怪我呢。
九弟来信,楷体字写得妙,我爱不释手。起笔、收笔都藏锋,没有一笔撒手乱丢,真所谓有往有复。想与陈秀牧研究书法,彼此各存心得,可喜可贺。然而我所教你的,还有两件事:一是换笔,古人每笔中间,必定要一换,好比绳索,第一股在上,一换第二股在上了,再一换第三股在上了。笔尖的着纸处,只少许。这少许,我作四方铁笔去用。起处东方在左,西方在右,一换,东方向右了。笔尖无所谓方,我心中才感觉有方,一换向东,再换向北,三换向西,那么笔尖四面有锋,不仅仅是一面相向。二是结字有方法,结字的方法无究无尽,但求胸有成竹。
六弟的信文笔拗而刚劲,九弟的文笔婉约而通达,将来都一定有成就。但现在不知道都在读什么书?万万不可以徒然去看那些考试题目,汩没了自己的性灵。每天习字不一定多,写一百个字就可以了。背书不一定多,背十页就可以了。涉猎其他的书不一定多,也只要读十页就可以了。但是,一部没有读完,不可以换其他,这是万万不能改变的道理。为兄长的在几千里之外教你们的,只有这一句。
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,我十分钦佩,可怜不能见面畅谈。
我近来读书没有收获,应班的繁杂,真是一天到晚不空,实在讨厌。只是古文各体诗,自己感觉有进步,将来应当有点成就。只恨当今没有韩愈、王安石一流人可与之相互质疑求证。贤弟也应趁此学习作诗古文,无论对不对,机且拈笔写来,现在不作,将来年纪大了,越怕丑越不作了。每月六课,不一定都作诗。古文、诗、赋、四六,无所不做,保持经常,将来百川分流,同归于海,那么一艺通则百艺通,便通于道。这个论点虽不太高,但不能不对你们说,使你们掌握了原则,使心有定向,不至于摇摆不定。虽说正当考试的时候,全没有得失的见解,来拨乱自己的本意;即在用力举业的时候,也于正业不相妨碍。弟弟们试着静心领略,也可慢慢领悟。
附录《五箴》一首,《养身要言》一张、《求缺斋课程》一张,诗文没有时间抄录,请原谅。兄国藩手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