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丰元年五月十四日 致诸弟·进谏言戒除骄矜

【原文】
 
澄侯、温甫、子植、季洪四位老弟足下:
 
四月初三日发一家信,厥后折差久不来,是以月余无家书。五月十二折弁来,接到家中一信,乃四月一日所发者,具悉一切。
 
植弟大愈,此最可喜。京寓一切平安。癣疾又大愈,比去年六月更无形迹。去年六月之愈,已为五年来所未有,今又过之,或者从此日退,不复能为恶矣。皮毛之疾,究不甚足虑,久而弥可信也。
 
四月十四日考差题“乐民之乐者,民亦乐其乐”,经文题“必有忍,其乃有济,有容德乃大”,赋得“濂溪乐处,得焉字”。
 
二十六日余又进一谏疏,敬陈圣德三端,预防流弊,其言颇过激切,而圣量如海,尚能容纳,岂汉唐以下之英主所可及哉?余之意,盖以受恩深重,官至二品,不为不尊。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,更待何时乃可建言?而皇上圣德之美,出于天亶自然,满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。将来恐一念骄矜,遂至恶直而好谀,则此日臣工不得辞其咎。是以趁此元年新政,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,使圣心日就兢业而绝自是之萌,此余区区之本意也,现在人才不振,皆谨小而忽于大,人人皆习脂韦 【脂韦:比喻世故圆滑、阿谀逢迎。】 唯阿 【唯阿:唯唯喏喏、人云亦云。】 之风,欲以此疏稍挽风气,冀在廷皆趋于骨鲠 【骨鲠:比喻正直、刚剑。】 ,而遇事不敢退缩,此余区区之众意也。
 
折子初上之时,余意恐犯不测之威,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。不意圣慈含容,曲赐矜全。自是以后,余益当尽忠报国,不得复顾身家之私。然此后折奏虽多,亦断无有似此折之激直者。此折尚蒙优容,则以后奏折必不致或触圣怒可知。诸弟可将吾意细告堂上大人,毋以余奏折不慎,或以戆直干天威为虑也。
 
父亲每次家书,皆教我尽忠图报,不必系念家事。余敬体吾父之教训,是以公而忘私,国而忘家。计此后但略寄数百金偿家中旧债,即一心以国事为主,一切升官得差之念,毫不挂于意中。故昨五月初七大京堂考差,余即未往赶考。侍郎之得差不得差,原不关乎与考不与考。上年己酉科,侍郎考差而得者三人:瑞常、花沙纳、张芾是也。未考而得者亦三人:灵桂、福济、王广荫是也。今年侍郎考差者五人,不考者三人。是日题“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论”,诗题“楼观沧海日,得涛字”。五月初一放云贵差,十二放两广、福建三省,名见京报内,兹不另录。袁漱六考差颇为得意,诗亦工妥,应可一得,以救积困。
 
澄弟河南、汉口之信皆已接到,行路之难,乃至于此。自汉口以后,想一路戴福星矣。刘午峰、张星垣、陈榖堂之银,皆可收,刘、陈尤宜受之,不受反似拘泥。然交际之道,与其失之滥,不若失之隘 【与其失之滥,不若失之隘:比喻交朋友不宜泛滥,应该少而精。】 ,吾弟能如此,乃吾之所欣慰者也。西垣四月二十九到京,住余宅内,大约八月可出都。
 
此次所寄折底,如欧阳家、汪家及诸亲族,不妨钞送共阅。见余忝窃高位,亦欲忠直图报,不敢唯阿取容,惧其玷辱宗族,辜负期望也。余不一一。兄国藩手草。
 
【翻译】
 
澄侯、温甫、子植、季洪四位老弟足下:
 
四月初三日发一家信,以后通信兵很久不来,所以有一个多月没有家信。正月十二日通信兵来了,接到家信一封,是四月一日发的,知道一切。
 
植弟的病好了,这最可喜。京城寓内一切平安。癣疾又大有好转,比去年六月,没有留下形迹。去年六月的好转,本已是五年来没有的,现在更好一些,或者从现在开始一天比一天好,这病便不一再为害了。皮毛上的病,不足以忧虑,经过这几年的经历,这话更可以相信。
 
四月十四日考差,题目是“乐民之乐者,民亦乐其乐”,经文题目是“必有忍,其乃有济,有容德乃大”,赋得“溪乐处,得焉字”。
 
二十六日,我又进了一个谏疏,敬陈圣德三端,预防流弊,言词过于激切,但皇上容人的气量像大海一样,还能容纳得下,哪里是汉唐以来的英明主子所可比拟的?我的意思,是自己所受的恩泽太深重了,官到了二品,不能不算荣贵。假设在这种时候,再不尽忠直言,那还等什么时候进言呢?而皇上德行的美好,是上天赋于他的,整个朝廷的臣子们自然不敢去说他一个不字。恐怕长此下去皇上便骄傲了,以至于不喜欢听刚直的批评意见,而喜欢听颂扬吹嘘,那么到了这一天,臣子们是不能推卸自己的罪责的。因此趁咸丰元年实行新政的机会,把这个关键说破,使皇上心里一天天兢兢业业,断绝自以为是的思想萌芽,这是我的本意,现在国家人才不振作,都在小的地方谨小慎微,而在大的地方疏忽大意,人人都习惯于唯唯诺诺、阿谀奉承,想通过这个折子稍微挽回一下风气,使这些人在朝廷里敢于说话,遇事不敢退缩,这是我的一点意图。
 
折子刚呈上去时,我害怕可能会触犯天威,已经把得失祸福置之度外。没料到皇上包涵下来,曲加保全。自此以后,我越要尽忠报国,不再去顾虑身家性命这些私事。然而以后折奏虽多,也绝没有像这么激烈直言的了。这么激直的折子还蒙皇上优容,那么以后的折子一定不至于触犯天威,那是一定的了。弟弟们可以把这个意思,详细告知堂上大人,不要因为我的奏折冒犯天威而忧虑。
 
父亲每次家信,都教育我尽忠报国,不必挂念家里。我恭敬地体会父亲的教训,所以公而忘私,国而忘家。今后,准备只略寄几百两银子,还家里的旧债,便一心以国家大事为主,一切升官得差使的念头,丝毫不挂在心上。所以昨五月初七大京堂考差,我便没有去赴考。侍郎的差得不得,本来就和考与不考无关。去年己酉科,侍郎考差而得差使的三个:瑞常、花沙纳、张芾。没有考差而得差使的也是三个:灵桂、福济、王广荫。今年侍郎考差得差使的五个,不考得差使的三个。那天的题目是“以义制事,以利制心论”,诗题是“楼观沧海日,得涛字”。五月初一日,放任云南、贵州的差事,十二日放任广东、广西、福建三省的差事,名字登在京报上,现不另外抄了。袁漱六考差很是得意,诗也做得工妥,应该可以得一差使,以缓他长期积累下来的困难。
 
澄弟河南、汉口的信都已接到,行路的艰难,达到这种程度。从汉口开始,想必是一路福星高照了。刘午峰、张星垣、陈毂堂的银子都可以收齐,齐、陈的尤其要收受,不收好像有点拘泥。然而交际的道理,与其失之过滥,不如失之狭隘,弟弟能够这样,是我最高兴的。西垣四月二十九日到京城,住我家,大约八月可离京城。
 
这次所寄信的底稿,不妨抄送欧阳家、汪家看看。使他们知道我愧窃高位,也想忠直报国,不敢唯诺阿谀,怕那只会玷辱宗族,辜负祖宗的期望。其余不一一写了。兄国藩手草。 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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